栗花
胖大海在机关干了两年后,作为后备干部培养,下派到大别山深处一个叫栗乡的小镇,担任第四届科技副镇长。
栗乡离小城有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它盛产板栗,一到春季,雪白的花朵像冰凌一样挂在枝头,漫山遍野,一遍栗树的海洋,空气里便漂动着浓浓的香味,从早到晚,梦中也醉卧不醒。由于栗乡的特殊地理环境和腐质中含沙性的土质,这里的板栗独特、个大、浑圆、味正,淀粉含量特别高。当地种栗能手,就数刘栗花,是她爹祖传的。
胖大海便自然要与她打交道,亲眼目睹了她一分钟嫁接一株、后来又成活十株的绝活后,胖大海这个华农大特产乡的本科生,便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栗花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兼农技员,从正月到二月底,她经常早出晚归,过游牧生活,张三接、李四请,她便这家跑到那家,帮人嫁接板栗,只吃饭,不收钱,偶尔也收授一点小贿赂,比喻斤把茶叶、两衣兜炒熟的花生。有时她还托人捎一点给胖大海,如果亲自送胖大海东西时,一定要顺手牵拿走一两本胖大海的书。习惯动作是:临走时,走到了镇政府大院的中央,扬一扬手中的书,说“算摆平了,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其实刘栗花的日子很难,丈夫几年前在收获板栗的季节,从树上掉下来,落了个半身不遂,还有一个儿子和八十岁的公公老人。公事忙了,做家务,忙农事;邻里纠纷、红白喜事,割麦插秧、耕田倒耘,柴米油盐、浣洗蓬补,全是她的事。胖大海下乡三年了,没见刘栗花添过一件像样的衣裳。胖大海就在妻子面前说:“单位要献爱心。”妻子通情达理地说,“你是镇长要捐新的”。于是胖大海便借机大肆翻箱倒柜,找出了十件大大小小从来没有穿过的新衣服,将它带到了乡下,又借下乡之便送给了刘栗花,她不收。这说:“都是旧衣服,你不要可以送给别人。”她秀笑纳了,幽幽地说:“把胖大海当要饭的呀,你别作践胖大海啊!”胖大海说,“胖大海们天天下乡,东家吃到西家,才是真的是要饭的呢。”
刘栗花家欠了好多债,谁也弄不清到底是多少。民间谣传,她养好几个野男人,目的是让野男人供养自家男人治病。好在胖大海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又是下派干部,好歹还是个镇长,无论他们怎么样来往,众人绝对不怀疑胖大海是她的野男人。刘栗花从不计较这些,一如继往。有一回,镇里要求每一个村要种一亩栗苗,村里没有钱,她就卖掉家里两百斤重的大母猪,买回了种子。后来因市场行情不好,镇里又不负责收购苗子,血本无归。年关到了,胖大海去看她,家里年货都没办,胖大海才安排民政办送去了三百元钱,一直到第二年行情突变,她一下子嫌了八千元。
三年后,胖大海离开了栗乡,刘栗花送胖大海时说:“你放心,有那么多的栗林,我们穷不了多久。”胖大海完全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绿时,胖大海有幸被抬举到“全市科技进步大会”上颁奖。刘栗花是十大“科技进步”明星,胖大海亲手为她颁奖。握着她的手,彼此都热泪盈眶。
晚上,刮目相看的刘栗花带着几名村干部,跑到胖大海的家里来,说是向领导汇报工作。一问才知道她已是镇党委委员兼妇联主任。她们详细地汇报了这几年走产业化、深加工、外向型发展板栗的路子,诉说了发展板栗产业的艰辛历程。几个村干部七嘴八舌,恭维胖大海的科技贡献,刘栗花的不懈追求。
客人走后,妻子说:“那个土包子,就是你在山里的相好的?”
胖大海默认了。
山妹子
大别山到处是山,山妹子爬树或者登山,比男人毫不逊色。女人登山,香汗飘逸淋漓尽致,娇喘濒濒四通八达,她们的手摆得很温柔,风卷柳枝,脚步碎碎,胜似闲庭信步,看着路边的嫩草野花含情晃动,听着黄鹂在枝头婉啭歌唱,小溪在阳光下波光闪闪,熠熠生辉,她们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山歌飘洒过了,山风漫舞过了,山妹子站在峰巅望着白云深处出神。
在这些山妹子当中,兰花的言语不多,她只是走路。她走得很快,很快远离了姐妹们,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听一听山风骈舞,小鸟歌声,能有人欣赏,这样才不会枉负自然的神灵。
前面,有人叫着兰花。兰花寻望去,邮递员在村头的小桥上扬起了手,“兰花,你的信。”听说有信,姐妹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了,堵住了兰花,七嘴八舌,“兰花的心让人叼走了。”“那人的一个包菜头,头发象是被火烧了一样”。“兰花要飞出惠兰山了!”面对姐妹们的包围和攻击,兰花东冲西突,横冲直撞,好容易绕过山腰,甩掉她们,直奔邮递员。等她们发现上当后掉头便追时,兰花已经拆开了信。
姐妹们哪里肯善罢甘休,一路狂追而来。兰花不慌张,信掉在地上,山风一吹,像秋天的一片树叶,飘过山咀,悠悠晃晃地落在奔腾不息的小溪里,只打了一个白色的旋涡就随着山势一泄千里了。
山姐妹们望着兰花笑成一团,那笑在山间回荡。
不久,那个被山妹子称为“包菜头”的小伙子回来了,与兰花走在山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包菜头说话咄咄逼人。兰花很平静地应答:不是不想到深圳繁华世界去,就是舍不得这大山。包菜头说,傻瓜一个。兰花说,我甘当傻子。
包菜头走了。走时购走了村子里家家户户堆积如山的板栗。
山妹子们聚集在一起欢送包菜头,兰花说,谢谢你为我们救了灾。包菜头说,这是应该,我们都是山里人。
几年后,包菜头带着一大队记者来到了山寨。这时兰花已经是板栗加厂的厂长了。包菜头独家采访兰花,被她谢绝了。包菜头问她要那封信,兰花说,信被风吹走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包菜头说,你不后悔。兰花说,看到乡亲们一天天走向富裕,我的青春能留在大山里。值得!
后来的结果是,有人给兰花说亲,问兰花有什么条件,兰花说,只有一个条件:农民。有人给包菜头提亲,包菜头的第一个条件是:打工妹。
栗乡庄园
棉纺厂的挡车工老赵忍受不了下岗的寂寞和贫困,他卷起铺盖,坐上颠簸的班车,沿着羊肠小道,走上了惠兰山。妻子含泪的眼拴不住他,温暖的被窝留不住他,辣咸菜伴八宝粥滋润不了他。老赵走了。
当他从轰鸣的车间跌入万籁俱静的惠兰山,晚风阵阵,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群峦、四十岁的老赵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和冲动,他跪下来,朝着莽莽的荒山叩拜,他要凭借自己不少一个指头的双手造一方蓝天。老赵安营扎寨,开山整地,垦荒抽槽,运苗浇水,日复一日地操劳,很少给妻儿讲述艰难困苦、风餐露宿、寂寞孤独等感人的情节。老赵琢磨不透从放牛娃到栗乡,又从栗乡到农民循环人生。他觉得人生应象天上的寒星必须找一个发光的位置。一个大雪封山的晚上,望着遥远的北斗星,老赵忽然感到要将这一发现告诉远在小城挣扎的几个老朋友,让他们来看看这天外的世界。终于,山寨里又添了八只碗和八张床,许多美好的愿望和新一轮的战斗,在创业者的汗水里落地生根。
不知什么时候起,上山的人渐渐多起来,寨里人从未见过记者扛着摄像机,给柿子润色。镇长提着一捆书和一张承包三十年的合同书给栗树壮胆。老赵在把磨光的三十张锄头和四十把铁锹送进铁匠铺时,他才发现该添制剪刀和箩筐。
老赵忽然感到沉默的锄头和无言的铁锹是多少可爱,闲下来的日子,他只想体验一些快乐的事情。他常常独自坐在山坡树下的石头上,回味着上山时一些山里人大呼小叫的惊喜,他喜欢在阳光明媚的石头上晾晒他湿漉漉的心事。
深秋的一天,一位大腹便便的港商在市长的陪同下,走进了栗树的海洋,“订单农业”、“观光农业”、“绿色食品”——许多新鲜而富有营养的空气让崇山峻岭间一代又一代的苗儿在春风中拨节,老赵的心醉了,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无法结尾的故事。
老赵对市长说:“你们是文化人,就给咱林场取个名吧”。
随行的镇长抢着回答:“昔日荒山秃岭,人称惠兰山,是人们希望从这里飞出金凤凰,今天这里硕果累累,我们应该叫它凤凰林场。”
众人都拍手称好的同时,一齐将目光投向市长。市长望着漫山遍野的果树,沉思良久说,“好,我一定给它取个名字!”
不久,“栗乡庄园”四个巨大的红字刻在山脚下林场的入口处的一块大石头上。
从此,老赵每天站在山岗上劳动,抬头就可见四个大字,他总觉得市长站在朝阳里向他挥挥手,有时他也情不自禁的举起手,手停在空中,又落在额头上,额头上的汗水清亮透明。望着亘古不变的群山,老赵忽然发现汗水这生命的汗液和山里阳光的颜色没什么区别。
种上一棵摇钱树
这是一座高山的青石板上,茂密的板栗树下,微风摇拽着太阳星星点点的光芒。悠美高亢的山歌在山间回荡着。
刘枝丫和我对坐在石板上,旁边是草帽、水壶和书,不远处有三只山羊在悠闲的吃着草。枝丫是我高中的同学,长得并不漂亮,但她老爸是村支书,有政治背景,因此谁都怕枝丫三分。我们一起上学,现在又在一起名落孙山,一同回乡修补地球。按说这么长时间,我与刘技丫之间应当发生点浪漫的故事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说不清是我在内心深处隐隐地追求着什么,我是欲上学不能,欲打工不行,欲种田不甘心啊。
脚下万山绿编,骄阳似火,头上高远的碧空,白云片片。
枝丫抚着乌黑发亮的披肩长发,然后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我,说:“毕业快一年了,你怎么还没有拿定主意想干点什么?”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许多人问了,如果我知道枝丫约我出来会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不会答应她的。我以为她是很了解我的,没想到她也这么问。我转身用手划着树皮,说,你呢,你在干什么伟大的事业呢?
枝丫用狡洁的目光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咋知道我没有做事?你太不关心我了。在这种挑战的目光中,我默默地低下了头。许久之后我说:“你知道吗?我对金钱一直都很向往,一直抱有幻想,希望我们的生活、爱情在一种富有、高雅、浪漫中渡过”。
枝丫抬起头,迷惑地望着我,说,“你幻想在你家后院种上一棵摇钱树吗?”
是的。我希望挣钱的方式是没有模式的,比如流浪到一个大城市后,一无所有,突然天下大雨,我成了落汤鸡,这时,一个陌生的女孩撑着雨伞走过来了,那孩子的眼神明亮而又深遽,心灵透明得让你不敢不襟怀坦白,于是我们在一个伞下走着,走着,后来在她的帮助下,凭我的智慧、毅力去炒股,我们一下子成了亿万富翁……
枝丫不说话,用手支着下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还希望,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人迹罕至,我躺在荒郊野岭。我的身前是蔚蓝色的大海,大海的气息一波接一波地覆盖着我全身,我惬意地闭上眼睛,思绪随着波涛遨游。我忽然发现脚下这片土地是一座金矿,一个月后,在我的策划下,这儿机声轰隆,人如潮涌,车如流水,人们都来这儿打工,我成了一掷千金的大款……
枝丫对我的话不惊不厌,她只是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当我说完时,刘枝丫直起了腰。
“果然是一条致富捷径。”枝丫叹了口气。
我们一起坐了很久,枝丫突然问我:“你说种板栗能致富吗?在脚下盐田河这方圆百里的荒土地上种板栗,我们先种二十亩,才带领二十人各种二十亩,我们富了,乡亲们也都富啦。这不也是一种致富的方式吗?你看,这是华中农大教授们寄给咱村里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说完,她扔给我两本书。
沉默良久,我们相视一笑了。
是啊,这才是真正在家乡土地上种上了一棵摇钱树!
六十株栗苗
春天来了,兰花很想种一亩栗树。听人说,如果在潮湿的沙滩栽上一亩栗苗,三五年就可以受益,就会得到富裕和幸福。兰花象所有农村妇女一样地幻想着。
村里有好多人几乎都要到外地去了解板栗的行情。带回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惹人心动:“湖南省某县一下子发展了近五十万亩”,“邻近的顺河镇开发了连片基地十万亩,全栽栗苗啦”,“深圳冷冻的保鲜板栗卖到了三十元钱一公斤”……兰花的心开始燥动,除了与丈夫嗑磕碰碰之外,便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呆呆发愣。
晚饭后,兰花又去找了几位邻居,向他们借钱,十二点过后仍是一无所获。第二天又特地打扮了一番,上亲戚家去借。看看自己寒酸的衣服,再看看人家漂亮的楼房,耀眼的家具,高档的电器,仿佛一切都生动活泼起来。心想:一定要借钱,一定要种板栗,不然,富裕和幸福就与她无缘了。走在山路上,她抬头望望西沉的红日发出的万道光芒,更坚定了那份信心。
兰花算了一笔帐,按五年期计算,一亩六十株,一棵产三十斤,亩产一千八百斤,按二元钱一斤算,收入就有三千多元。况且,树在一天一天的长大,产量一天天地增加,兰花越想越激动,如同真的寻找到了富裕一般的喜悦,幸福的心激动得有点微微发疼。想着想着,她决定到小镇上去赶明天进城的巴士车,找到市里坐办公室的小侄子去借钱。
晚上,兰花草草地吃完饭,蒙头便睡,除了借钱购栗苗,其它的一切都不太重要了。人在渴望至极会做梦。兰花在旅社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满园栗花飘香,她带着孩子们在树下高兴得又是跳又是笑,一天二天,春去秋来,栗树就是不挂果,她在树下摇呀摇,缤纷的栗花淹没了她激动的泪水。
天亮了,兰花懒懒地不肯睁开眼睛,心中存着对栗树没有结果的遗憾。旅社值班的来了,问她还住不住,要结帐了。兰花摸摸绉巴巴的钱袋了,掏出十元钱,可再怎么也找不出第二张零碎的钱了。兰花望着天花板,泪如泉涌,也许昨天让幸福给充昏了头脑,忘记带钱了!
回村的路上,兰花心里感慨万千,孩儿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乐,少女时千妖百媚的幸福,让她肠百结、举步艰难。
天黑时,兰花回到家里,刚上稻场,六岁的儿子拉着她的手说,“今天上午,洪乡长带着一群人送了好大一捆树苗来了。爸爸去找你,没有回家,他们让我在一张纸上签了字”。
兰花忽忽推开门一看,傻了眼,六十株一捆的栗苗,躺在屋子中央!她忙跑到村子里一问,才知道,镇里正在搞“科技下乡”活动,听说她要种栗,洪乡长和农技站送来了苗子。儿子说的那纸便是还款和包销合同。
站在潮湿的沙地里,兰花从一捆苗中抽出一株茁壮的栗苗栽在地的中央,她想,就让这棵栗树来守望这一地的富裕和幸福吧。
月夜
夜,很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雪一样白。
“吱钮”床板响了一下,大成的妻在床上坐起来,借着淡淡的月光,麻利地穿上衣服,接着伸手去摸电闸。“咔嗒”,灯没亮。“又停电了。”妻抱怨道。
“嚓”!火柴一闪,桔红的光溢满土屋。睡在一旁的丈夫哼了一声,翻过身,又睡着了。妻看大成睡得很香,又仔细地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刚毅消瘦的脸。
妻鼻子一酸,掖了掖被角,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去厨房了。厨房里亮着灯,婆婆已点燃了灶。
“妈,你咋起这么早?”
“唉,大成这一走多咋才回来,别象上次一去半年。”婆婆唠叨着:“你去拿些鸡蛋来,唉,孩子瘦多了!农大还有两年多,上那自费的学校也真够难为孩子的。好好种田就够啦,还要折腾什么板栗栽培。”
“快别胡言乱语,大成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顶着点,再过两年,大成的无土栽培技术定能成功,那时咱村里可就好了。”
“要是真能熬出头就好了。”婆婆眼圈红了。
“我去把大成叫醒吧,我们四点钟就得走了,还有十几里山路。去县城的那趟车又很挤,还是早一点儿好。”妻被大成熏成急性佬了。
十几里外的车站,其实不能算一个站,所有的车都是早晨六点半发一趟县城,下午开回来,停在一个大杂院里。婆婆还是不忍心,“让孩子多睡一会儿吧,等我把蛋煮好给他带上。还有。”婆婆从衣兜里摸索了好久,摸出一个花布包,慢慢地展开,“这是卖鸡蛋和捡木梓攒的钱,拿着做花消吧。”一角一块的,最大票子只有一张5元的。
夜好静、稀疏的星辰不时闪烁华光,依然那么皎洁,一座座山象一条条影子,弯弯的山道模模糊糊地伸向远方。
随着“吱吱钮钮”的节奏,山那边转过来两个人影,前面的挑着两个大箱子,已微微气喘。
“钱够用吗?”,“够”。
“不够一定要写信回来,别过得太苦。”,“够”。
“学习一定要用功,记住了吗?”,“记住了”。大成看着挑担的妻子,再看自己笔挺的西服,不由鼻子一酸。
“芸儿,让我挑吧。”
“不用了,我行”。妻加快了脚步。
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中,两个影子渐渐远去,消失,只留下弯弯的山道,圆圆的月儿…… (作者:占建怡)